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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哭不出來,就笑吧]

輾轉從朋友處聽到一個震驚的消息:父親之前住院時隔壁床的病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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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哭不出來,就笑吧]

輾轉從朋友處聽到一個震驚的消息:父親之前住院時隔壁床的病友在上個月過世。我聽到的反應是:「X!居然連他都死了!」

這位病友勾起我的許多回憶,其一是他被養得白白壯壯,體重將近七十公斤,翻身時沒有兩個人動不了他。其二是助理總是當著他的面形容他的排便是「土石流」(喔我們羨慕的要死),每次幫他整理時我跟看護都得閃避到病房外。

我們入院時他已住院多年,情況一直很穩定,年紀也不算大,我們一直以為他會住到醫院倒掉。想不到他居然在去年就已經解脫了。過去一年來,尤其是過去半年,我只要聽到有人過世,就覺得無比羨慕(對啦我就是不孝女)。

遠在美國的網友她兒子今年高中畢業,卻遇上疫情無法參加畢業典禮,重要的畢業舞會當然也取消了,失望之情不在話下。為了安慰他,她邀情我們這些婆婆媽媽寄張卡片鼓勵他。我在留言串中瞄到「科學麵」三個字,便上網訂購了一箱,從陳年收藏裡挑了一張卡片,洋洋灑灑寫了一大篇之後塞進去,到郵局寄出,算是任務完成。接著就等驚喜貼文了。

我與一些陳年網友都是因為部落格結緣,從來沒有見過面,卻看著他們的孩子長大。雖然對方小孩並不認識我,但我覺得寄個卡片只寫個「恭喜畢業」實在很沒誠意,於是便發揮我的專長,以寫部落格的精神寫了落落長的一篇,大意是說:聽說你由於疫情無法享受這個重要的里程碑,很是失望,不過人生很長,充滿許多風景,有時我們會由於一些意外而錯過一些風景,例如車子意外拋錨之類,但別擔心,因為將來還會有更多讓你珍惜的風景:第一次工作面試,第一次墜入愛河,向女朋友求婚,將你的第一個孩子抱在懷裡。。。記得不要錯過這這些就好。我忘了後面寫了什麼,只記得寫了”Be brave, be kind, be generous.“然後一些鼓勵他的話,希望他知道有人很關心他高中畢業這件事。

對於一個高中生,也不過只能寫到這裡,過於深入便無法體會了。我也沒提到自己連博士學位的畢業典禮都懶得參加,畢業證書是郵寄收到的,並沒有因此影響到它的價值。更別說可能即將到來的生老病死死課題,我將這些留給他的父母。

兩年多前,當我接到父親全身癱瘓的消息時,我悄悄搭高鐵北上,在非探視時間溜進加護病房。我永遠不會忘記,那時父親還很清醒,看到六年不見的女兒並沒有很高興,而是露出厭惡的表情。當時他還不知道自己傷得多重,因此也不希罕我回來探視。在接下來的半年裡,就算我完全接手照護工作,他還是對我諸多不滿,有時把我罵哭。一年後,他的大腦功能大幅退化,認得我和看護是他的主要照顧者,願意接受我們的安撫,有時會找我。只是我問他我是誰時,他總是露出不耐煩的表情,不然就說我是他的妹妹。只有在法官到院鑑定失能那一次,他清楚說出:「那是我的小女兒。」

兩年過去了,現在他回到家裡,脫離呼吸器之後正常呼吸(其實是因為有氣切內管),經過復健師的幫助,原本僵硬的上半身已經可以張開雙臂,也可以下床坐高背輪椅。我們常常開完笑要帶他跟老婆去公園曬太陽約會,但我知道永遠不可能發生,因為他絕對不希望別人看到他現在這個樣子。

雖然有兩位外籍看護專責照顧,但只要我在家裡,耳朵永遠是開的,痰音時間過久立刻衝去支援抽痰,因為也許看護在洗澡或在別處。母親咳嗽或離床警報器響太久也要過去支援,尤其看護在煮飯的時候。就在幾天前,吞嚥功能退化的她罕見的按了呼叫鈴,我和看護衝進去發現她一臉驚慌,無法呼吸。看護還在拍她背時,我已經將她轉身,用哈姆立克法協助她嘔吐,然後再用抽痰管協助她吐出卡在食道壁的食物。這些都是我無法遠行的原因,所以才有那個「不能離開大安區」的笑話。就算偶爾去住旅館也要選十分鐘內能趕到的地方。 但偶爾不用聽到痰音和咳嗽聲真是如釋重負。偶爾我也希望自己狠下心走人,交給其他不負責任的兄姐。然而那畢竟不是我。原本逍遙自在的我,突然承擔了父母及兩名看護的責任,一狗就暫時委託別人,但照顧四個人的責任還是太沉重。

回來台北認識了一些新朋友,她們都很同情我的處境,但我從來沒有在她們面前哭過,總是以黑色幽默與真性情帶過,也從不掩飾我希望父親早日解脫。每週水洗洗澡時,我放「窗外有藍天」的專輯,一面幫他洗澡一面哼著。他清醒時我會跟他交代最近發生的事,包括他的母親與弟弟遷葬事宜。最近,當我要他放心,他會點點頭,我說我會處理一切,他點點頭,我會好好照顧母親,他點頭。如果阿嬤來接他,就跟她去吧,這裡有我,不用擔心。

他點頭。

我緩緩摸著他的額頭,揉揉他的耳朵,眉毛,眉心,因為那是他最有感覺的地方。他閉上眼睛,接受我的安撫。我們的角色對調,只是我是他無緣的小女兒,他從來沒有懂過我。

這是十八歲與五十歲的差別。累積三十年的智慧不需要一下子全部傾巢而出。我孤獨地走在這條路上,想念的卻是過去及未來更孤獨的日子。我老是想起「舞舞舞」這個故事,主角無法哭泣,因此許多人為他哭泣。我唯一傳承到父親個性是務實的那一面:如果哭能解決問題,那我一定哭個夠。既然哭不出來,那就笑吧,笑看人生還要丟什麼曲球給我,有時候也會很不耐煩的說:”There's no fucking end in sight.”但我總得相信自己鼓勵人家的話:Be brave, be kind, be generous. 這是一場面對死亡的耐性大考驗,急沒有用,哭沒有用。人生總有這麼一天,你覺得無能為力,束手無策,唯一的信仰是每件事總有結束的一天。Everything will be all right at the end. If it's not all right it's because it's not the end.

Well, the end had better be fucking in sight soon.

不然我就GG惹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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